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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嫁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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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嫁妻

第二日。

徐稚棠等人來到烏衣巷。

這裏是江南衣冠舊族的祖宅,住了崔、章、蕭、沈、喬、慕、阮、謝、姜、白十戶人家。

徐稚棠手執《江南游志》坐在軟轎內,李修騎馬跟在轎旁,耐心解答徐稚棠的困惑之處。

“李修,為什麽說嫁夫當嫁崔家郎,娶妻當娶沈家女?”

“因為自古以來,崔家子孫後代多與列國皇族聯姻,血脈高貴。而沈家女則以賢德聞名列國,《列國志.賢後傳》中,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七位沈家皇後的賢名記在上面。”

徐稚棠又翻開一頁,繼續問道: “章家有女,風華絕代,世無其二。這是說章家專出絕色美人嗎?如今的皇後娘娘確實很美。”

李修頜首,“陛下的生母,當年那位孝慧太後更美,好似月宮嫦娥下凡來。等小娘子你及笄,應當不輸於孝慧太後的昔年風采。”

徐稚棠憶起前世,那狗皇帝誇過她的容色許多次,他老是在她寢宮嘆氣,覺得她太高傲矜貴了,要是似胡貴妃那般性情溫婉柔順就完美了。

徐稚棠讀到這句 “天下之才共十鬥,江南蕭郎占八鬥”,笑道:“外祖父他老人家學識淵博,原來是家族傳承,一向如此。”

李修也笑道:“還有一句話,說天下萬間書院,有九千多間都姓蕭。江南讀書人,無一不是蕭老學生。”

二人笑說了一番,軟轎行至一扇朱漆大門前,門口懸的牌匾上書“崔府”,大紅燈籠高高掛,紅綢喜字也不缺,一看便知是正在辦喜事的人家。

孫貴到門子上遞上拜帖,等了一會兒,崔家仆人開了大門,一夥小廝侍衛簇擁著一個坐輪椅的年輕郎君出來。

徐稚棠戴了帷帽下轎,那年輕郎君朝她喚道:“小野,過來。”

早已翻身下馬的張鈐先徐稚棠一步,快步行至年輕郎君身邊,朝他拱手作揖。

“鶴卿,你眼中只看到徐小野,沒有我嗎?”

張鈐鮮少待人如此熱誠。

這位被張鈐喚作鶴卿的年輕郎君溫溫柔柔笑著,清秀的眉眼很是動人。

“張潛鱗,你與小野同下江南,怎不到我家來住?等會兒喜宴一開,你要先自罰三壇。”潛鱗是江南卦門世家家主蔔先生贈張鈐的號。

徐稚棠亦近崔鶴卿輪椅旁,瞧他氣色不好,習慣性地替他摸脈,發覺他這身子弱得比死人好不了多少。

“小鶴哥哥,你都病成這樣了,怎不修書給我?我好早下江南為你治病。”

崔鶴卿濕了眼角,“不敢見你,你與我家婉婉總是在一處頑的。”他嘆了口氣,“婉婉她要是還在,我哪敢病啊。”

徐稚棠眼眶發酸,極力將淚水逼回去。

“小鶴哥哥,你今日嫁妹,算是大喜日子,大家應該高高興興的。”

“不是嫁妹,是娶妻。”崔鶴卿糾正道。

他望向李修,“李郎君,當年你祖父為我妹妹與沈家兒郎定下的婚約做過見證人。今日請你來見證,我崔家要毀約。”

李修拱手道:“那還要問過沈家的意思。”

崔鶴卿:“已經歸還了他家信物。”他又將目光移到徐稚棠、張鈐二人身上,“潛鱗,我有一事求你,請你代我做一日新郎。小野,你能否穿上婉婉的嫁衣,當一日新娘?”

徐稚棠與張鈐兩兩相顧,二人神情都很微妙。

張鈐不介意代崔鶴卿拜堂,更何況崔婉的替身新娘是徐小野,他心裏求之不得呢。但他還是要等徐小野開口答應,他才答應。

徐稚棠用手探過崔鶴卿的額溫,並未發燒。

“小鶴哥哥,你病糊塗了嗎?婉婉怎麽可以嫁給你,你們是兄妹呀。”

崔鶴卿苦澀地笑道:“婉婉是我母親從河裏撿回的棄嬰,我與婉婉擔著兄妹的虛名罷了。”

顧慮打消,徐稚棠可憐崔鶴卿時日無多,又想起婉娘曾與自己說過,她喜歡上了一個不能喜歡的人。為了完成好友的心願,她應下了崔鶴卿的請求。

張鈐低首,摸了摸自己的鼻尖,面露難色,故意道:“鶴卿,我怕是不能應承你,不如我來當主婚人,讓李郎君替你當新郎,與徐小野拜堂。”

李修: “可。”

徐稚棠: “不可。”

二人同時出聲,李修看了張鈐一眼,疑惑徐稚棠對張鈐的心意。

張鈐又擡手,摸了幾下自己的鼻尖,他是故意試探李修對徐小野的心思,一試便試出來了。

想想她的餘生,能托付的人還不少。

徐稚棠解釋道:“李修,還是你來當主婚人,你隨幹爺爺操辦過許多宮宴典禮,最能勝任這件差事。”

實則,是她不想姐姐傷心失落。她姐姐思慕的人,她絕不染指半分。

張鈐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,答應當新郎這件事。

他的唇角微微揚起,從他進崔家大門,入後院沐浴更衣,到鶴園準備拜堂時,唇角就沒落下過。

今日觀禮的賓客除了崔鶴卿,剩下的全是鶴園中的白鶴。

張鈐一身大紅喜服,站在合歡樹下,等吉時良辰。

李修正在誦念祝詞,是崔鶴卿親自作的。

等到太陽落山,黃昏時分。

戴著鶴首面具的徐稚棠才手執喜扇,由丫鬟們簇擁著走到合歡樹下。

落在崔鶴卿眼裏,鶴首面具後的新娘是他的婉婉。

而在張鈐眼中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世的妻。

那時代自己與徐小野拜堂的是一只公雞,她滿心歡喜來嫁他,受到這樣的冷待,心中應當很不是滋味吧。

一拜覆一拜。

到夫妻對拜時,張鈐折腰,頭垂得比徐稚棠低許多。

徐稚棠小聲提醒道:“你行錯了禮,你這樣,我豈不是要跪下去,頭才能比你低。”

“我沒有行錯禮,既結發為夫妻,當妻為夫綱,我不遵那男尊女卑的古禮。”張鈐低聲回道。

“呸,誰要和你做結發夫妻了。”徐稚棠放下了手中遮臉的喜扇,朝張鈐扮了個鬼臉。

張鈐唇角輕扯,憋著不笑出聲來,反正他如願以償了。

貞禧二十八年三月十五。

崔鶴卿嫁妹,同日娶妻。

*

書房內,崔鶴卿一臉病容,蜷縮在搖椅上,身上蓋著暖身的狐裘。常人這樣蓋肯定要發汗,崔鶴卿卻渾身作冷。

他遞給張鈐一枚兵符,交待道:“我熬不過今夜了,婉婉的仇,你替我報。”

“好。”張鈐收好了那枚兵符。

崔鶴卿又道:“至於我的家產,你幫我轉交給蕭家四娘子,請和她說一句,我崔鶴卿對不住她,叫她不要守著我。”

張鈐又應了聲“好”。

崔鶴卿咳了數聲,喝茶壓過喘意後,接著說道: “潛鱗,還記得蔔先生給你占的那一卦嗎?你和小野,就像我和婉婉,註定有一人要食苦果。”

張鈐負手望向窗外,“鶴卿,這是你的第幾次重生?”

崔鶴卿弱弱道: “第十二次。蔔先生說得沒錯,越強求越不可得。下一次,我要早早預備好十裏紅妝,嫁我那永遠十三歲的掌珠。我想婉婉長大,我想婉婉活著,我想婉婉……忘了我這個哥哥……”

越強求越不可得,張鈐他明白這個道理。

“鶴卿,你用了蔔先生給的還魂香?”

崔鶴卿抿了口茶,入喉的茶水全是血腥味兒,他緩了一陣子,方道:“對,我在婉婉墓前供了那支還魂香,與下一世的她換了命。婉婉死了,我活不下去。我死了,還會有人替我好好照看她的餘生。潛鱗,你比我更早走上這條路,你不貪心,我貪心,我貪了整整十二世,妄想與婉婉共白首,不過是一世接一世看她躺在棺木中,我去握棺木裏婉婉的手,她的手一點溫度都沒有。”

前世張鈐也見過徐小野躺在棺木中,她的手也很涼。他親吻她的耳朵,對她說了一句“我心悅你”,可惜她聽不見。他那可憐的妻,死在二十六歲,死了三次。

“我也貪心過,也生過妄想,可鬥不過這輪回的宿命,與其兩個人一起受折磨,還不如放手,讓她一人過得圓滿點、再圓滿點。”

崔鶴卿: “那你給小野準備的聘禮打算如何處置?”

張鈐不假思索道:“當她的嫁妝吧。”

崔鶴卿無聲一嘆,“可惜啊,造化弄人。那我就將鶴園的那些鶴贈給小野,當為她添妝了。”

張鈐替他的妻拜謝,“鶴卿,我比你和婉娘幸運,我和她,至少還有、還有十年。”

崔鶴卿闔眸,他自妹妹死後,每日都要服用許多春水丸,只為在夢中去見他的婉婉。

“潛鱗,我死後,請將我的棺木葬在婉婉的棺木旁,我的棺木要緊緊貼著婉婉的棺木,要比她的棺木矮一點。小時候,婉婉最喜歡坐在我的肩頭上摘桃花,我要背著我的婉婉。”

“好。”張鈐坐到搖椅旁的杌子上,默默陪著崔鶴卿。

他聽到他說了一句,“婉婉,哥哥給你編頭發。”

崔鶴卿手裏緊攥著的那根發帶落到地上,他吃了太多的春水丸,今夜這一覺過去,他再也醒不過來了,他困在了那個有婉婉的夢裏,或者,他再度重生,去與他的婉婉共度最後一世。

他心愛的掌珠,永遠十三歲。

也許,下一世,不會了。

因為婉婉,她會慢慢長大的……

徐小野,她也會慢慢長大,從青絲到白發……

張鈐輕輕晃動崔鶴卿躺的那張搖椅,搖椅發出“吱呀吱呀”的響聲。

他於昏暗的燭火下,顫聲道:“鶴卿,願你與婉娘,下一輩子,山水相逢,人海有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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